清明前的雨下得有些细密，许淮拎着精美的礼盒，步履匆匆，绵密如针的雨落在他黑亮的头发上，逐渐汇成一颗颗细小的雨珠，久了，雨珠坠下来，落在额上、鬓角和鼻梁处，脸上逐渐湿漉一片。

许淮抹了一把脸，加快脚步，马上就要到外公家了，他喘了口气，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，又恢复了平静。许淮皱眉低头，伸手掏出手机看看，又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回去，眼睛瞥到裤脚上溅的泥点，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
老家深褐色的门框旁，站着腰板笔直的外公，八十多岁的老人，身材矍铄，声如洪钟，蒲扇大的巴掌冲许淮轻轻挥动两下，又端正地交握放回身前。

“今年过节回来得不算早咧！”外公大着嗓门儿抱怨，不过话语里，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成分，许淮听着，倒有一种宠溺的味道。

“事儿扎堆，”许淮讪笑着，走到外公面前，轻拍外公的后背，“您身体还好吧？”许淮换了话题。

“好得很！你个小东西，别小看我，外公这身体素质，还能再监督你几年呢！”外公的笑容里有掩不住的骄傲，他转过身，和许淮一起走进堂屋。

“工作还好啊？乡里忙吧？财政工作是要更辛苦一些，要好好儿干，艾叶粑粑在锅里蒸着，我给你拿，趁热吃！”外公搓搓手，得意地冲许淮眨眼，“你小时候嘴巴刁，只喜欢吃我做的艾叶粑粑，外婆做的都不依，你个小东西，蛮识货呢！”外公说完，大步往厨房的方向走。

许淮愣了愣，出声叫道，“外公，我还得赶回去，待不了多久，粑粑就不吃了。”

许淮说完，只见外公停下脚步，慢慢转过身来。没来由地，他的脊背有点儿发僵，许淮垂首轻咳一声，突然想到了什么，再次对上外公的眼神。

“给您带了好吃的，”许淮举高手中的礼盒，“青团，上海来的，跟咱们这儿的艾叶粑粑大同小异，不过，里面的内容可大有文章，您尝尝，您一定得尝尝！”许淮走前两步，托起外公的手，将礼盒放到外公手上。

礼盒并不重，因为青团不多，不过，价格不菲，谁叫人家讲究，里面都裹着鲍参翅肚呢！宋老板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许淮喜欢艾叶粑粑的味道，特意托人从上海买了限量版青团，礼物很走心。许淮想起下车前，宋老板在一旁殷勤的话语和举动，果然物如其人。

外公盯着盒子看了几眼，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，眼缝里露出一道光亮，许淮不想直视，他从小到大，就怕外公的这种眼神，仿佛能透过皮肉筋骨，看到五脏六腑里去。

“好吃我改天再送些来，比咱们的艾叶粑粑更软糯，营养也更丰富！适合老人家！”许淮的语气近乎讨好，他现在只想看到外公满意地点点头，然后和他挥手告别。他有些急，村口那辆车上，宋老板还在等他谈事情。

外公终究还是让许淮失望了，他收回手，毫不客气。外公的动作快而急，颇像从厨房的大锅里取滚烫的艾叶粑粑被猛地烫了一下。许淮没有精准地了解到外公的举动，礼盒“啪”地一声，重重砸在两人脚边，里面的青团发出了碰撞声响。

“拿走吧，艾叶粑粑不吃就算了，我自己留着慢慢吃。”外公的手端正交握放在身前，他的眼睛睁大，脸上写满疏离。

“哎呀，老同志，体谅一下我嘛，我确实有事儿要忙，还有个会要开，过几天我就来，吃粑粑，再陪您喝两盅！”许淮弯腰捡起礼盒，脸上的笑容透露出几丝尴尬。

“小东西，你瞒不了我，礼盒退回去吧！”外公仿佛一个洞悉一切的智者。许淮则像一个被看穿一切的小丑，他尴尬地抿了抿唇，攥紧礼盒上金黄色的系带。

“艾叶粑粑你从小就喜欢，我只给你做两种馅儿，芝麻补脑，花生补血，艾叶清心，”外公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，是的，许淮看到了失望，那是他参加工作以后，外公在自己面前从未出现过的表情。

在外公的心里，许淮是让他骄傲的小东西，是让他能够在老伙计们面前吹嘘的革命本钱，更是让他在清明祭拜先祖的时候能够充分汇报的素材。他在清明前的细雨里，踩着菜地泥泞的坡坎寻找最鲜嫩的艾叶尖尖；他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，把头年秋天收获的花生、芝麻杵成细细的颗粒；他在灶膛里点燃明亮的火，蒸起一锅从许淮少年时便生出的、来自于长者最殷切的期望。

眼前的许淮和他手中的礼盒，让所有蒸腾冷却。外公转过身，挥挥手，不再看许淮，“走吧，走吧，唉，你到底还是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哪！”

许淮拎着礼盒，再次回到绵密的雨下，清明的雨微凉，许淮的肩膀微微前倾，头低垂。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，委屈？不满？烦躁？难受？发丝上的雨水落下来，许淮慢慢往前走，不远处，宋老板撑着雨伞，躬着背一路小跑过来。

黑沉厚重的大伞遮挡在许淮头上，许淮仰头，他突然觉得心里发闷，似乎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。许淮伸手，将伞柄向一侧轻轻拨了拨。宋老板的脸上露出不解，随即又换上满脸笑容。许淮睁大眼睛，在宋老板被眼纹围住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湿漉漉的脸，还有不安的心。

“信息我看到了，招标的流程在官网上有公布。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，青团拿回去吧，招标的事，按流程来，一切都应该公开透明！”许淮走到宋老板的车旁，将礼盒放到后座，“今天要好好儿陪老人家，就不耽误你回市里了！”

许淮说完，转身走向外公家。绵密的雨丝在清明前的微风里飘动，像柳絮一样轻柔。雨丝拂过许淮的眼睫，他伸手揉揉眼，眼前清明如许。

不远处，外公托着热气腾腾的艾叶粑粑站在大门口，许淮加快脚步，奔向心中最温暖、最踏实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