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鞋的记忆
春节回家,年近八旬的母亲颤巍巍地拿出一双布鞋:这是前些年眼睛还好使时做的,不嫌弃的话就拿着吧。那一刻,我鼻子一酸,万千滋味涌上心头。
我们在母亲手工做的布鞋的温暖中长大。
春天里,母亲带着我,奔走在山野田坎间,大捆大捆地割走一种纤维丰富叫做“麻叶”的植物。
回家后,我们在岩墩上打掉叶子,剥下植物的皮,再用竹片刮掉表面的物质,便剩下韧性十足的纤维。
母亲将麻纤维一小撮一小撮地扎好,放在滚烫的开水里煮。再拿一根木棒,在巨石上反复捶打。洗净、再煮、再捶打、再洗净,待纤维微微发白时,便挂在阴凉处阴干。
闲暇时光,母亲将麻纤维抽出放在掌心,双手轻轻搓动,纤维上下飞舞,麻线不断变长。纤维将至末端,母亲又添加新的纤维,手掌轻搓中,麻纤维不留痕迹地融为一体,一条细细长长的麻线就出来了。
母亲将每条麻线搓制在一米左右,待纤维全部搓成细线后,经过蒸煮、捶打、漂洗等工艺,麻线变得柔软洁白,母亲便将麻线挂在竹竿上暴晒。
春末夏初,母亲带我走进楠竹林,捡春笋长大后脱落的大片的笋衣。母亲将笋衣洗净、摊平,找干净通风处一层层码整齐,再用重物压紧压实。
大雪漫舞,母亲坐在暖暖的烘箱上,拿出她的专用工具开始忙活。母亲用铅笔在宽大平整的笋壳上画好脚板样,用剪刀剪下,再用洗净的撕碎的小片的旧衣服、旧床单等棉织物,在笋壳样片上一层层地叠。当叠到五六公分厚的时候,母亲便戴上顶针,拿着长针,飞针走线,三五下把叠高的鞋底四周缝好。然后,以针代笔,沿着鞋边用麻线纳出一个脚板的图案。母亲用稍短些的针,从鞋头起针,开始纳制鞋底。纳一针,在头发上刮一刮;纳两针,用小铁钳拉一拉。随着麻线穿越鞋底的沙沙声,鞋底由蓬松变得紧实。我则坐在烘箱上,默默读着“圣贤书”。
鞋底纳好后,母亲张罗着鞋面的制作。母亲用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,买了黑灯芯绒布和白棉布。她将白棉布铺在木板上,刷上熬好的米粥,将灯芯绒布覆盖在白布上沾紧压实。
待布块干燥变硬后,母亲将纸张做的鞋样铺在灯芯绒布上。随着剪刀悦耳的咔嚓声,一个个漂亮的鞋面从母亲灵巧的手中裁剪而出。母亲将鞋面缝实,再在鞋底缝一层白白软软的里子布,然后,用麻线把鞋面缝制在鞋底上,再用特制小钢刀切下鞋底多余的边角废料塞满布鞋,一双漂亮饱满的布鞋就制成了。
大年三十,母亲将我们叫到跟前,将一双双崭新的布鞋交给我们,叮咛道:要爱惜啦,要穿一年啦,不要到湿地方去啦,等等。可我们转瞬将母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。外面下了好久的雪,冬水田里结了厚厚的冰,我们用竹子做了滑板,一大帮孩子尽情玩耍,大呼小叫声震得雀们和雪花瑟瑟发抖。待到母亲们呼喊着各自的孩子吃年饭时,我们崭新的布鞋早已湿透。母亲心痛地嗔怪着,我们换了鞋子饕餮大餐。
那些年月,我们一家六口,缺油少粮,但每一顿饭菜,母亲都变着花样用寻常食材惊醒我们的味蕾。衣服补了又补,但母亲的针线活极好,除了新旧布料的色差之外,别人根本看不出缝补的痕迹,再加上洗得干干净净,旧衣服照样穿出了我们的精气神。
母亲的布鞋,浓聚了浓浓的母爱,一针一线,缝满了满满的爱,如涓涓清泉,温润着我们。母亲用黑色灯草绒布做鞋面的布鞋好看极了,穿着既温暖又舒服,既美观又大方,惹得邻家小孩羡慕不已,我们的童年、少年,在母亲温软脉脉中渐渐长大。她的四个儿女,有的靠勤劳致富,有的靠读书跳出农门。
岁月催人老。母亲年纪大了,再不能为家人缝制布鞋了,她的手艺没人愿意继承,但她的言传身教,无声地滋养着、深深地影响着我们。在我们各自的小家庭,她的儿女亦延续着母亲的布鞋情,延续着母亲勤劳的美德、自强的精神。孩子们亦颇受影响,乖巧懂事、自强不息,好家风在无形中传承。
我仍然怀念那些穿布鞋的日子,总是在不经意间,浮现母亲纳布鞋的场景,浮现我捧卷夜读的时光,浮现《游子吟》中的诗句:“慈母手中线……临行密密缝”。
母亲仍然固执地坚持住在简陋的木房,过着简单的生活。除了经常给母亲通电话,常回家多带些水果吃食,给母亲多一些的零花钱,面对白发苍苍的母亲,我无语凝噎。我眼噙热泪,双手接过布鞋,默默收好,珍藏,永远。